吾乡于曾文正公而外，另矗有联坛奇峰。朱尧阶（1803-1872），名蓂，双峰县杏子铺镇朱家大塘人，有“湘中联圣”之誉，今存《淡禄堂杂著》二卷。

《淡禄堂杂著》全篇收录有楹联597副，古体诗32首，骈文14篇。经笔者统计，其中有67副对联用到借对手法，占11%强，明显高于古代诗联家大约5%的使用比例。另其古体诗和骈文偶句亦有应用借对的情况，可见尧阶公是善用借对的高手。

根据实施借对手法的辞藻处在下联或上联，可分下转、上转、双转三种情况。根据借对原理，可供开掘的资源为：

下转：上转：双转=1：1：N（N＞1）

经统计，古今诗联家使用三种手法的实际比例大约为4：2：1。也就是说，由于习惯的原因以及主动认识和使用不够，上转和双转的“借对辞藻”人们尚发掘不够，尤其是双转“富矿”尚不为人们自如应用。而经统计，我们惊讶地发现，尧阶公在上述67副对联中，下转、上转、双转使用次数分别为21、24、30，基本合乎理论所指。其中，有5副对联不止1处用到借对，有26处借对伴随着词性的变化。由此可见朱公是一个能摆脱局限性，顺乎规律的人。

下面试分类举例赏析。

一．下转手法应用赏析

下转即下联中的字词实现借对（转义）。此法最为合乎阅读习惯，为相对趁手的选择。

侄孙平海作章事：

万里祥云腾紫府

九重恩露满朱门

此处“朱”当理解为姓氏，故借用了其“颜色”义，与“紫”形成工对。

题水府庙：

好些放来，两岸碧波防石齿；

从此过去，一帆风顺到源头。

“头”在句中指“事物的起点”，显然借用了其“器官”之义。

挽龙星伯解元之父：

去岁看榜花，有子冠两科多士；

晚年著诗草，先生作万古传人。

挽李东垣：

下笔妙生花，有子当魁天下士；

举杯醉工草，先生长作酒中仙。

此两联中的“草”字，句中为“草稿”或“草书”之意，皆借用了其“植物”之义，造成精致工对的审美错觉。

古法对偶以“字类”为基本单元，创作者在“逐工”的本能下，可能无意中造成以上借对，也可能有意为之。下面两例“深度借对”，则肯定是有意为之。

挽彭寅斋前丈：

天老商贤，作述信好心窃比；

风高清圣，顽廉懦立足为师。

此联中的“足”为副词“足以”之意，作者巧妙地借用其“器官”义与“心”形成很工致的审美错觉。

代挽罗余生之妻张氏：

罗天如此青，不独门人长仰斗；

张宿忽然暗，岂知师母遽飞升。

“升”在下联中的甲义为动词“上升”之意，显然下转借用了其名词义，或双转借用了“斗/升”的量词义。

二．上转手法应用赏析

“上转”借用上联中字词“闲置”的乙义，造成小类工对的审美错觉。这一操作逆常见的思维而动，故相对于“下转”前人使用比例偏小。

题梓木冲井神联：

念斯民源源而来，皆是井边赤子；

看此水混混不舍，直推海内苍生。

上联中的“赤”为“露着的”或“忠诚的”之意，借用其“颜色”义项构成工对。

题青石铺惜字炉：

文明有象归诸火

字矫如龙化在天

上比中的“象”本意指“形状”或“事物的特别意义”，这里借用了其“动物”之义。

题彭贯亭之子周岁：

数甲周年逢令子

提戈今日试英儿

联中“甲”借用了其“兵器”之义。

以上都是在上转的同时“甲义”和被借用“乙义”词性未变。若伴随着词性变化则反差更明显，造成的审美效果更突出。

题陈舫仙之祖母墓：

祖德未将情表白

皇恩正喜诰焚黄

显然“表白”之“白”借用了其“颜色”义项，二者词性亦不同。

生平惯作挽人联，都是称情做出；

死后焉能说鬼话，不如亲手撰成。

尧阶公的自挽联也用了借对。“生”的甲义是“一辈子”，这里借用为“生死”之“生”义项。

再来看两副题酒店联：

月中对饮邀同醉

天下几人称独醒

炼久有功同铁汉

兴高无量较铜人

前者“对”字是“相对”之意，借用了其“双”的意思；后者“铁”字是“坚定不移”之意，借用了其“金属”义项，词性也都有所不同，故借对效果明显，易于被读者觉察。

三．双转手法应用赏析

双转，从操作层面来说，就是要同时避开“工对的含义”。上下联对应位置的字词都实现借对，读者欣赏时有一个脑筋上的双向急转弯，审美上的意趣更为浓烈。

尧阶公大约在1871年辛未年创作了一批嵌字春联，且“辛/未”全都实现了借对。试看：

辛同姜桂知人老

未别薰莸与友难

此联“辛”的意思是“辣味”；“未”的意思是“不，没有”。显然，都借用了其“天干”“地支”义项。类似的还有：

辛引名花开笔早

未萌小草下锄先

辛勤教子多高望

未免乡人即下流

题正厅联：

垂训仰先型，内而持己，外而接物，自有格言列条目；

注经教后世，处为大儒，出为名臣，须知诚意自源头。

“目”和“头”在句子中都不是“器官”义，显然读者在不自觉中把它们看成了“器官”义，觉得很匹配。

双转如果同时伴随着词性的变化，则在审美上往往效果尤为突出。如以下三联。

挽朱仙庄：

张颠醉倒草称圣

曼倩诙谐果是仙

上比的“草”指“草书”，下比的“果”为“果然”之义，都借用其“植物”类属而显得颇工。

题杂货店：

所殖皆零星杂货

应求可逐日通财

上比“星”的意思是“微小、细碎”；下比“日”是“时间”义，二者均转义为“星星”“太阳”之意而显得很工。

题酒店合染坊：

自从酒国登黄甲

不使人间有白丁

“甲/丁”都借用了“天干”义项，同时“白”字也转义为了“颜色”义项。

四．多处应用借对的作品赏析

前人在诗联中通常只于1处运用借对，用到多处者较为罕见。尧阶公笔下却不乏范例，可见其思维之开放和运用之娴熟。

代曾沅浦贺侄新婚：

鸣鸡戒旦传贤妇

司马当朝是丈夫

此联“司马”是姓氏，借用为了“司/马”；“朝”的甲义是“朝廷”，借用为了“早上”之意。

辛甲赤心藏圣世

未申素志老诸生

“辛甲”是商末周初人物，“未”在句中的意思是“无，没有”，“申”在句中的意思是“酬，施展”。按照普通对仗法度来看，根本就“对不上”，然分别借用“天干”“地支”义而造成了很工致的审美错觉，令人产生欣赏巧妙的机巧作品的愉悦感。

寿李某六十：

老子犹龙初满甲

长庚垂象正逢辰

此作则连续三处密集运用借对手法，分别是“子/庚”“龙/象”“甲/辰”。

五．借对的特殊应用赏析

借对的“辞藻资源”很广，能为格律文体的发展带来无限可能，只不过很多领域人们尚未涉足而已。令人欣喜的是，一些妙用已能在尧阶公笔下窥得端倪。

1.自对+双向借对

挽蔡宝臣：

双峰共事订神交，忆富甲通乡，勤辛爱士，数到知心惟剩我；

两月同偕成仙去，幸乃翁难老，令子俱佳，顾承遗命有阿兄。

此作“富甲通乡，勤辛爱士”为当句对，其中“甲”的意思为“第一”，“辛”的意思为辛苦，显然二者通过双转形成工对了审美错觉。同时，“辛/子”又通过借用“天干”“地支”义形成工对的审美错觉。

2.借义+借音

再看挽蔡宝臣之妻：

乌哺忆殷勤，独甘少妇调羹，老矣是翁犹矍铄；

宏图凭佐理，忽痛中郎弦断，幸哉有子皆歧嶷。

此作“乌”的意思为“乌鸦”，借用了其“黑色”之义；“宏”则借用了“红”的音，带给读者工致的审美错觉。当然，也可理解为借用了“鸿”之义。

3.借对+机巧

赠彭拙斋联：

梅香十月寻吾友

竹影参天识此君

此作的利用了“参”和“叁”的“近形”来做文章，造成工致的印象，可命名为“借形”。

类似匠心的运用，还有下面此联。

梅香十月香来岭

竹影参天翠出林

挽曾荣籍（行八）：

兄弟共开家，早宏鸿业遗三子；

夫妻悲破镜，怕听鹆声唤八哥。

此作则更有意思。“鸿”字由“大”的意思转义为了“鸿雁”之意。同时，“八哥”在机巧上运用了“双解”手法，一指死者的称呼，二指鸟名，两解句意皆通。若读者理解为后者，则“八哥”也运用了借对手法。

六．律诗、骈文借对应用赏析

借对在律诗、骈文以及其他一切能用到“偶句”的文体中，均有其用武之地。今人在对联的创作中已很少用到借对，遑论广泛应用，深入拓展了。

尧阶公在这方面亦多有范例，可资借鉴。

1.律诗中的借对

《游云门寺》中有此一联：

座上莲开花世界

生前果种旧缘因

句中的“果”为“因果”之“果”，借用为了“果实”义项与“莲”类属拉近。

《凤章公七十寿诗》中的一联：

天上一星光焕斗

人间五月寿称觞

句中的“月”为“月份”之意，借用为了“月亮”义项。

《某生得子》：

桃树在门初结子

梅花当岭喜逢辰

“子/辰”借用了“天干”“地支”义项。

2.骈文中的借对

笔者浏览了两篇骈文，觅得4例。

《送曾孝廉涤生入都叙》中有两联：

子弟称佳，班联玉笋；

甲科最重，帖报金花。

显然，“子/甲”为双转。

斯极春风之快意

难教旧雨之忘怀

“旧雨”在句中的意思为“老友”，此处借用了其“旧/雨”之意，与“春风”对仗，在字面上带给读者很工致的审美错觉。

《惜字炉叙》中也有两联：

眼大于箕，莫窥二酉；

才量以斗，不识一丁。

“酉/丁”为双转。

秃毫败管，梦岂生花；

寸楮尺笺，兴酣行草。

“花/草”下转。

借对本为古代格律文体常用的对仗手法之一。近年来，受 “今法对偶理论”之“词性一致”“结构一致”要求的不当引导，人们于对偶的真面目模糊了认识，更丧失了对一些基本方法的掌握和运用。“借对”就是最典型的“受害者”。

在全面复兴传统文化的今天，愿通过对朱尧阶等古代名家借对手法应用的赏析，能有助于更多人踵接先贤，重新领略古法对偶迷人的魅力，并不断开拓，继往圣之绝学。